绿色船舶的困局与突围:一场安全、能效与成本的艰难博弈

2025年10月18日,12时26分10秒 科技新知 阅读 1 views 次

文 |晓枫说

国际航运业正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转型十字路口。根据IMO最新数据,航运业每年排放约10亿吨温室气体,占全球总排放量的2.89%。面对这一严峻形势,IMO制定了到2030年国际航运单次运输任务的二氧化碳排放量比2008年减少40%及以上,到2050年实现净零排放的宏伟目标。与此同时,中国提出的“2030年碳达峰、2060年碳中和”双碳目标,进一步明确了国内航运企业的减排边界。

然而,绿色转型之路远非一帆风顺。中国船级社的研究显示,当前65%的散货船虽然能够满足EEDI(能效设计指数)Phase 2要求,却无一能够通过2015年修订后的最小推进功率基线。这一数据背后,折射出绿色船舶发展过程中深层次的技术矛盾、商业困境与战略迷思。如何破局?我们来聊聊。

一、政策与技术的断层:EEDI与最小推进功率的“安全—能效悖论”

1、规则冲突的技术本质

EEDI与最小推进功率要求之间的冲突,本质上反映了船舶设计中安全与能效这两个核心要素的深刻矛盾。EEDI作为衡量船舶能效的指标,其核心逻辑是通过减少主机功率、优化船型线型、采用节能技术等方式降低单位运输量的碳排放。而最小推进功率要求的设立初衷,则是确保船舶在恶劣海况下仍能保持足够的操纵性,应对大风浪环境的挑战。

从工程实践角度看,这两种要求存在着内在的技术张力。为了满足日益严格的EEDI要求,船舶设计师倾向于采用更小的主机功率,并通过船体线型优化来维持航速。然而,当船舶遭遇恶劣海况时,较小的主机功率可能无法提供足够的推力来维持航向和控制船位。中国船级社的研究数据显示,设计最优的散货船EEDI折减率达到17.38%,接近满足EEDI Phase 2要求,但其总装机功率仍然超出最小推进功率基线,这一案例充分说明了当前技术条件下两者难以兼顾的困境。

2、规则体系的不完整性

目前IMO制定的最小推进功率评估方法仍存在明显缺陷。首先,评估标准过于单一,未能充分考虑不同船型、不同航线的特定工况需求。其次,评估方法中对海况条件的设定与实际情况存在偏差,导致计算结果不能真实反映船舶在极端天气下的操纵需求。更为重要的是,当前规则体系缺乏对新型节能技术与船舶操纵安全性相互影响的系统研究。

这种规则的不完整性给船舶设计和检验带来了巨大不确定性。船东和设计方不得不在规则的空隙中寻找平衡点,往往采取保守设计策略,即在一定程度上牺牲能效性能来确保满足安全要求。这种做法,显然与绿色船舶的发展方向背道而驰。

3、亟需科学的评估体系重建

要破解这一悖论,需要从规则体系本身入手,建立更加科学、全面的评估框架。首先,应当基于不同船型的实际运营数据,建立差异化的最小推进功率标准。其次,需要将船舶操纵安全性的评估从单一的功率指标扩展到包括舵效、惯性、耐波性等在内的综合指标体系。最后,应当建立动态评估机制,随着技术的发展不断调整优化评估标准。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过程需要船东、设计院、船级社和监管机构的共同参与,通过收集分析大量实船运营数据,逐步完善评估模型。中国作为造船和航运大国,应当在这一过程中发挥更加积极的作用,推动建立更加公平合理的国际标准。

二、替代燃料的迷思:谁才是未来船东的“天命”?

1、燃料选择的多元困境

当前绿色船舶燃料领域呈现出“百花齐放”的局面,LNG、甲醇、氨、氢等各种选项各有优劣,但均存在明显短板。这种多元化的技术路线虽然为行业提供了更多选择,但也使船东面临决策困境。

LNG作为目前最为成熟的替代燃料,已在集装箱船、油轮等多个船型中得到应用。其技术成熟度高、基础设施相对完善,能够减少约25%的二氧化碳排放和近90%的氮氧化物排放。然而,LNG燃料存在甲烷逃逸问题,从全生命周期来看其减排效果大打折扣。此外,LNG燃料系统占用空间大、初始投资高的缺点也制约了其进一步推广。

甲醇燃料近年来受到越来越多关注,其最大优势在于常温常压下为液态,储存和使用相对简便,与现有发动机兼容性好,改造成本较低。马士基等大型航运公司已开始大规模订购甲醇动力船舶。但甲醇同样面临挑战:首先是能量密度低,同能量需求下体积比传统燃油大2.5倍;其次是毒性、腐蚀性和易燃性等安全问题;最重要的是,目前绿色甲醇产能严重不足,价格高昂,短期内难以满足航运业的大规模需求。

氢和氨作为零碳燃料的代表,理论上具有最大的减排潜力。氢燃料燃烧只产生水,氨燃烧不产生二氧化碳,两者都被视为实现碳中和的终极解决方案。然而,这两种燃料面临着更为严峻的技术挑战:氢的储存需要超低温或高压条件,氨具有强毒性和腐蚀性,燃烧过程中可能产生氮氧化物等污染物。更重要的是,氢氨发动机技术尚不成熟,距离商业化应用还有较长时间。

2、基础设施的瓶颈制约

替代燃料的推广不仅取决于技术本身,更依赖于配套基础设施的建设。目前,全球范围内替代燃料加注设施严重不足,成为制约其发展的关键因素。

以LNG为例,虽然主要港口已基本配备LNG加注设施,但覆盖密度和加注效率仍无法与传统燃油相比。甲醇、氢、氨等燃料的基础设施更为缺乏,形成“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困境:没有足够的燃料需求,基础设施投资缺乏动力;没有完善的基础设施,船东不愿意投资燃料转换。

这一问题的解决需要政府、能源企业和航运公司的协同合作。政府部门需要制定长期的基础设施建设规划,并提供相应的政策支持;能源企业需要前瞻性布局燃料生产和供应体系;航运公司则需要在船舶设计和更新中考虑燃料转换的灵活性。

3、船东的战略抉择

面对不确定的燃料前景,不同规模的船东采取了差异化的战略。大型航运公司如马士基、达飞等选择“重仓”某一种技术路线,通过大规模投资推动整个产业链的发展。中型船东多采取跟随策略,等待技术路线更加明朗后再做决策。小型船东则往往因资金限制,只能通过节能改造等方式满足最基本的合规要求。

这种分化的战略选择反映了当前绿色燃料领域的不确定性。在未来5-10年的过渡期内,多种燃料并存的局面将持续存在,船东需要根据自身的航线特点、资金实力和风险偏好制定最适合的燃料策略。

三、运营船的生死局:CII分级或引发船舶提前报废潮

1、CII分级的市场影响机制

国际海事组织推出的碳强度指标(CII)分级制度,于2023年起正式实施。该制度根据船舶的碳强度表现将其分为A-E五个等级,连续三年被评为D级或一年被评为E级的船舶需要制定整改计划。这一制度看似温和,实则对航运市场影响深远。

首先,CII分级将直接影响船舶的市场竞争力。低评级船舶可能被租家拒绝租用,被港口征收额外费用,甚至被某些区域禁止进入。其次,金融机构已将ESG因素纳入信贷决策考量,低评级船舶将面临融资困难和保险成本上升的问题。最后,随着投资者对可持续发展的重视,拥有高评级船队的公司在资本市场上将获得更高估值。

2、老旧船舶的技术改造局限

对于现有船舶,尤其是船龄较长的老旧船舶,通过技术改造提升CII评级面临诸多限制。目前主流的节能技术改造措施包括:加装节能装置(如导管桨、舵球、推力鳍等)、优化螺旋桨设计、实施船体涂层升级等。这些措施虽然能够提升船舶能效,但效果有限,通常只能实现3%-8%的节油效果。

更为严峻的是,许多节能技术改造受到船舶原有结构和线型的限制,难以实施或者效果不佳。例如,船体线型的重大改动成本高昂且技术复杂,对于老旧船舶经济性较差。主机和推进系统的改造更是涉及船舶的核心结构,改造难度和风险都很大。

3、船舶提前报废的连锁反应

在CII分级机制的压力下,一批能效低下的老旧船舶可能被迫提前退出市场。据行业估计,船龄在15年以上的散货船和油轮中,有相当一部分可能无法满足未来的CII要求。这些船舶的提前报废将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

首先,船舶报废潮将导致运力供应紧张,推高运费水平。虽然这对生存下来的船东而言是利好,但会增加全球贸易成本。其次,大量船舶集中报废将对造船业带来巨大压力,可能导致新船建造成本上升和交付周期延长。最后,船舶报废带来的资产价值重估将影响航运公司的资产负债表,进而影响其融资能力。

四、现实主义破局关键:节能技术、智能管理与系统集成

1、成熟节能技术的实用价值

在替代燃料路线尚不明朗的背景下,各种成熟的节能技术正悄然成为船东最可靠的减排工具。这些技术虽然不如新能源那样引人注目,但具有投入低、见效快、风险小的显著优势,特别适合当前过渡阶段的使用。

比如,气泡减阻技术通过船底释放微小气泡形成气层,减少船体与水的摩擦阻力,可实现5%以上的节油效果。该技术已在多个船型上得到验证,技术成熟度高,改造相对简单。空气润滑系统原理类似,但采用更先进的气泡发生和控制技术,节油效果更为稳定。

优化螺旋桨设计是另一类有效的节能措施。包括桨毂帽鳍、桨叶梢翼等设计可以减少尾流能量损失,提高推进效率。配合船体线型优化,整体节能效果可达3%-5%。此外,先进的船体涂层技术也能显著降低摩擦阻力,且维护相对简便。

2、智能运营管理的减排潜力

除硬件技术改造外,智能运营管理同样能够带来显著的减排效果。通过大数据分析人工智能技术,船舶可以优化航速、航线选择,实现“智能节油”。

航速优化是最直接有效的节能手段。研究表明,航速降低10%,燃料消耗可减少约25%。智能航速系统能够根据天气、海流、港口排队情况等因素,动态调整最佳航速,在保证班期的前提下实现能耗最小化。

航线优化同样重要。通过避开恶劣海况区域、利用有利海流,船舶可以显著减少阻力损失。现代气象路由系统已能够提供精确的航线优化建议,为船长决策提供支持。

此外,船队协同调度、港口待泊优化等管理措施也能有效降低整体碳排放。这些“软技术”投入小、回报快,应成为船东优先考虑的减排手段。

3、电力系统集成的技术突破

此外,船舶动力系统的电气化改造正成为最务实的技术路径之一。比如ABB等国际巨头在船舶直流电网领域持续投入,其开发的直流电网解决方案已在多型船舶上得到应用。中压直流电力系统相比传统交流系统,具有效率高、稳定性强、模块化设计等优势。国内百舸新能等创新企业也是通过中压直流组网技术、智能变流器等核心装备的研发,为船舶提供全新的动力解决方案,其系统在黄骅港全电化改造项目中的应用表明,靠港船舶碳排放可减少90%以上。

可以说,未来节能技术的发展方向之一是集成创新,即通过多种技术的有机结合实现协同效应。例如,将船体优化、螺旋桨改进和能源管理系统整合,整体节能效果可能超过各技术单独应用的效果之和。

数字化技术将在节能技术集成中发挥关键作用。通过建立船舶数字孪生模型,可以在虚拟环境中模拟不同技术组合的效果,为实际改造提供决策支持。同时,基于物联网的实时能耗监测系统能够持续优化船舶运营状态,实现全生命周期的能效管理。

五、产业生态重构:从单点技术到系统解决方案的竞争

随着技术路线的逐步清晰,绿色船舶产业的竞争正从单一设备向系统解决方案延伸,整个产业也将随之范式重构。

1、建立全生命周期评估体系

笔者认为,绿色船舶的发展必须超越单纯的技术性能比较,建立全生命周期的评估体系。这一体系应涵盖船舶设计、建造、运营、报废等各个环节的环境影响,为决策提供全面客观的依据。

在设计阶段,除了考虑EEDI等能效指标外,还应评估材料选择、生产工艺的碳排放。在运营阶段,需要建立完整的碳排放监测和报告机制。在报废阶段,则应考虑船体材料回收利用的环境影响。

只有建立这样的全生命周期视角,才能避免“拆东墙补西墙”的短视行为,真正实现航运业的可持续发展。

2、推动跨行业协同合作

绿色转型涉及船舶制造、能源供应、港口服务、金融服务等多个领域,需要跨行业的协同合作。当前各行业之间的信息壁垒和利益分歧是制约绿色船舶发展的重要因素。

航运公司需要与能源企业合作,确保替代燃料的稳定供应;与港口合作,完善燃料加注和废弃物处理设施;与金融机构合作,创新绿色融资工具;与科技公司合作,开发数字化解决方案。只有打破行业界限,形成协同创新的生态系统,才能加速绿色转型进程。

比如在港口岸电领域,国家能源集团在黄骅港部署的7套8MVA高压岸电系统,配套开发船岸通信协议栈,实现了靠港船舶的清洁能源替代。这种跨行业合作模式,有效解决了单一企业难以克服的技术和投资壁垒。

与此同时,国际上的协同案例也在不断涌现。例如,鹿特丹港与多家航运公司合作建设的岸电网络,已成为欧洲港口减排的典范。这种全产业链的协作模式,正在成为推动绿色船舶发展的关键力量。

3、差异化的发展路径选择

鉴于航运业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不同船型、不同航线的船舶应当采取差异化的发展路径。一刀切的政策要求和技术标准可能无法适应实际情况。

对于新建船舶,可以大胆采用新型燃料和节能技术,追求最佳的环保性能。对于现有船舶,则应优先考虑经济可行的节能改造措施。对于特定船型(如散货船、液货船),需要开发定制化的解决方案。

同时,不同区域的船舶也应当考虑当地的基础设施条件和环保要求,选择最适合的技术路径。这种差异化的策略既保证了转型的可行性,也有利于技术的多元化探索。

结语:驶向绿色港湾的智慧航程

绿色船舶转型是一场深刻影响全球航运业格局的变革,其过程必将充满挑战和不确定性。当前行业正处在技术路线选择、政策标准落地、商业模式创新的关键阶段,需要各方展现战略智慧和合作精神。

对于船东而言,需要在把握政策方向的同时,基于自身实际情况制定务实可行的转型路径。对于造船企业及产业链上下游玩家而言,应当加大技术创新力度,为市场提供更多优质的绿色船舶和解决方案。对于监管机构,则需要完善规则体系,为行业转型创造公平稳定的政策环境。

绿色航运的未来,不是简单的技术替代,而是整个产业生态的重构。唯有坚持系统思维,平衡安全、能效与成本的多重目标,航运业才能成功驶向可持续发展的绿色港湾。在这场深刻的变革中,中国作为造船和航运大国,应当发挥更加积极的作用,为全球航运业的绿色转型贡献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

(来源:钛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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