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高市早苗,以及女性政治家,我的一些有趣的观察
文 |互联网怪盗团
高市早苗已经毫无争议地当选日本自民党总裁。如果没有意外,她会在10月中旬成为日本的第一位女首相。这是颇为难得的:要知道,在所有发达国家当中,日本是重男轻女倾向最强的一个,至今还保留着浓厚的“女性结婚之后从职场隐退”以及“女性不参与企业管理层”的文化。高市早苗既不是出身政治世家,也没有借助夫家或婆家的力量,竟然在这样一个日本成为了女首相,这一幕此前恐怕只能在动漫当中出现。
耐人寻味的是,高市早苗除了生理性别是女性之外,几乎不符合外界对“女性领袖”的任何定义——她的思想高度保守,甚至被某些人认为是“极右翼”,而且其政策议题完全不涉及女性主义。例如,在“女性天皇即位”这种高度象征性的议题上,高市早苗比很多男人还保守。如果把她的照片和简历遮起来,只看她的政策纲领,你多半会觉得她是个典型的日本老男人。
我今天想讨论的不是高市早苗,而是作为一个整体的“发达国家女性领袖”:女总统、女首相、掌握大政方针并对国家产生深远影响的女性。回首过去三四十年,广义的西方世界(包括采用西方政治经济制度的东方国家,例如日本、韩国)产生了一大批女性领导者,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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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的撒切尔夫人、特蕾莎·梅、特拉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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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的默克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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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的朴槿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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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的梅洛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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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的安德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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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尚未正式上位的)高市早苗。
她们有什么共同特点?除了都是女性、都通过某种形式的选举上台之外,最大的特点是——她们几乎都属于保守派,被定义为“右翼”或“中间偏右”,仅有瑞典的安德松一个例外。从刻板印象上,我们或许会认为,女性容易偏向自由派,毕竟女性主义运动本身就是左翼议事日程的一部分,左翼或许更能接受女性当领导这个事实。现实却完全相反,绝大部分西方国家的女性领袖均出身保守主义阵营,而且其主要政纲与女性议题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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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切尔夫人是典型的保守党人,把英国的政治经济状况向右推了一大截。特蕾莎·梅和特拉兹也都是保守党人。至于左翼的工党,至今尚未推出一位女性首相或首相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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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克尔是战后在任时间最长的德国总理,也是中间偏右的基民盟领导人。她的政策放在整个西方世界不算太右,但是对于德国来说还是比较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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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槿惠就不用说了,她继承了保守派父亲的政治遗产,任期内在经济议题上倾向于自由市场,在社会议题上倾向于传统保守,是典型的右翼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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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洛尼不但属于右翼,而且属于右翼民粹政客,掌权之后颁布了严厉的移民和犯罪管制政策。她的上台被认为是西欧国家民粹化的一个重要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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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市早苗哪怕在本身就偏右的自民党内部,也属于最右的派系之一,现在唯一的悬念是她上台之后究竟右到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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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松属于极少数依靠环保政策上台的发达国家左翼女性政客,但出自不太重要的瑞典,而且只干了一年就下课了。
别误会,从统计数据看,在大部分西方发达国家,支持左翼或中间偏左阵营的女性还是占据多数。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知识分子尤其如此。左翼阵营往往会把堕胎权、女性平权、女性经济地位等置于核心议题,而右翼阵营往往更强调“传统”和“秩序”——这一般而言意味着较低的女性地位。神奇的是,在明显对女性更友好的左翼阵营当中,极少有女性爬到最高点。如果一个女性希望通过从政去影响世界,她的最佳选择竟然是加入右翼阵营!
更有意思的是,西方国家的女性领袖极少有依靠女性选票上位成功的。虽然女性选民可能天然对女性政客抱有好感,但是真正成功的女性政客的基本盘往往是男性选民!这又是一个反常识的现象,我们不妨看看几个典型的案例:成功上位的撒切尔夫人、朴槿惠,以及失败的希拉里、哈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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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切尔夫人在其赢得的三次大选(1979, 1983, 1987)当中,获得的男性支持率均远高于女性。最典型的是1983年的那场压倒性胜利:支持撒切尔的男性比例为46%,女性比例仅为39%。其实,保守党一贯就比较吸引男性选民,撒切尔只是继承了这个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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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槿惠在2012年大选当中获得的男性和女性支持率相仿,在女性当中稍高一些。但是学术研究显示,那次大选当中的男女选民区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朴槿惠很可能同时赢得了多数男性和女性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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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拉里在2016年大选当中赢得了54%的女性选民和41%的男性选民支持,从而占据了牢固的“女性优势”。很遗憾,虽然她赢得了普选票优势,但决定大位归属的是铁锈地带的男性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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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斯在2024年大选当中赢得了53%的女性选民和43%的男性选民支持,其“女性优势”与希拉里如出一辙。但是很遗憾,由于对手的“男性优势”过于强大,哈里斯不但输掉了选举人票,还输掉了普选票。
至于高市早苗,她的上位是自民党内部选举的结果。她在议员票当中的优势不大(第一轮甚至是劣势),其取胜关键在于以压倒优势赢得了地方党友票。虽然目前还看不到关于地方党友按照性别划分的支持率统计,但是考虑到高市早苗在47个都府道县当中赢下了36个,我们可以合理假设——她在男性和女性党友当中都获得了多数支持。何况自民党本来就是一个男性支持者比例偏高的中间偏右组织。
简而言之:在发达国家,女性政客很难依靠多数女性选民的支持而上位,反倒可以依靠多数男性选民的支持而上位。而众所周知,多数男性一般都支持保守派(右翼/中间偏右),所以女性政客上位的最佳途径是加入保守派阵营。当然,考虑到政治的严肃性,一个女性不太可能抱着纯粹的“投机”目的,临时抱佛脚地跑到保守派那边试图上位。无论是撒切尔、默克尔,还是朴槿惠、高市早苗,其从政生涯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保守派阵营度过的。
造成上述现象的深层原因是什么呢?说实话,我没有明确的答案。最近两天,我翻阅了许多英文材料,还跟ChatGPT聊了很久,但仍然没有得出令我满意的解答。或许,上述现象带有一定的偶然因素,例如2016年希拉里差一点就当选了,未来四五年会发生什么也还是未知数。我不是研究政治科学的专家,只能从自己的经验和直观感受出发,谈谈自己的看法。
首先,在发达国家,单纯的“女性路线”往往容易挤出大量男性选民,而“男性路线”不会对女性选民产生类似的挤出效果。不妨看看撒切尔夫人的例子:在三次大选当中,她秉承的经济市场化、外交强硬化政策,都不太受女性选民欢迎,但是5-7%的女性支持率劣势还算可以接受。撒切尔享受的待遇,其实是“被男性特别喜欢,被女性不太喜欢”——但是女性也不算特别讨厌她。这种微妙的平衡足以让她成为战后最有权势的英国首相。
如果女性政客希望依靠“女性路线”获胜,她就必须拿到非常大的女性选票优势,大到足以抵消一切男性选票劣势。2016年,希拉里其实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她在男性当中输掉了13个百分点,在女性当中赢了11个百分点,而那年的女性选民比例比男性高6个百分点(53% vs. 47%);如果按照普选票计算,希拉里已经获胜了。可是到了2024年,哈里斯在女性当中只赢了10个百分点,在男性当中输掉了10个百分点,而那年的男性选民比例略高于女性。既没有动员出足够多的女性出来投票,也没有在女性当中捞到足够大的优势,结果只能是失败。
其次,男性选民会喜欢什么样的女性政客?是那种举手投足带着精英范儿、动辄探讨社会进步议题、在华尔街和好莱坞随处可见的“上流社会女性”吗?可能会有一部分男性喜欢,但我的直观感受是,大部分男性会倾向于传统的、强有力的、带有英雄气概的女性。在二次元文化中,这种女性被称为“反差萌”——看似温和乃至柔弱的躯体,蕴含着刚强果断的精神。哪怕是骨子里重男轻女的男性,对于叶卡捷琳娜二世、特蕾西亚皇后、撒切尔夫人那样的“女性决断者”,一般而言也是尊崇的,甚至胜过尊崇男性统治者。
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的结尾台词是:“永恒的女性,带领我们飞升。”(Enternal womanhood leads us ahigh). 在原文当中,“永恒的女性”特指两个人物:第一个是圣母玛利亚,她拥有赦免罪人的权力;第二个是“悔罪女一人”(旧名格蕾辛),她拥有向圣母祈求赎罪的权力。这两位女性都相当传统,在意识形态上完全是保守派,不具备任何女性主义思想。然而,生活在19世纪初的歌德,偏偏要把浮士德乃至全人类的命运交到这样两位女性手中,而且后世的无数读者(无论男女)都认为这两位女性确实“永恒”,“带领人类飞升”。
女性主义者或许会抱怨,那不是“真正的女性”,只是男性想象中的女性符号:高高在上,在道德上没有缺陷或很少缺陷,同时具备男性的决断和女性的包容,能够让男性心悦诚服地追随。她们或许还会抱怨,这样的女性除了“生理上是女性”之外,不具备任何女性特有的思想或意识形态。如果她们善于杀伐决断,那无非是男性凝视中的“男性统治者的倒影”;如果她们善于温柔说服,那也只是满足了男性凝视当中对母性的想象。
其实,按照这种标准,差一点赢得选举的希拉里也不是“真正的女性”。如果看看2016年大选前的民调,我们就会发现,大批女性是讨厌希拉里的,只是她们更讨厌另一边的候选人,捏着鼻子给希拉里投票而已。假设希拉里当初上位成功了,她大概也不会被视为一个典型的“女性政治家”,而会被视为“自由派的撒切尔夫人”。讽刺的是,希拉里当初鼓吹的许多女性主义议题,其实都是奥巴马在任时抛出来的。作为男性的奥巴马,对美国女性的社会地位所作出的贡献,要远远多于身为女性的希拉里。
如果高市早苗顺利成为日本首相,多半会被打上类似的烙印:与其说她是“第一位日本女首相”,不如说她是“第一位恰好身为女性的日本首相”。在绝大部分发达国家,尚未出现一位从生理到心理、从经济观点到社会议题均完整地站在女性视角上的政坛领袖。今后一段时间内会出现吗?我不知道。这应该是社会学家和政治科学家研究的课题。
(来源:钛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