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尼:AI到底取代了什么?与多家媒体接触后,我发现有一个“灯下黑”困境
【文/达尼】
跑在前面:美国那头的裁员
前段时间,我的一位亲戚从美国回来,他在加州生活了三十多年。我们很自然地聊到了特朗普、中美关系、对等关税、美元和小费暴涨等话题。我问他:“美国最近经济怎么样?怎么听说各种裁员?”他说:“美国经济其实还行,但比起贸易冲突,目前的裁员主要是AI驱动的。美国科技巨头用AI替换人类的速度快得惊人。”
他身边有朋友为硅谷大佬Jack Dorsey工作。Jack Dorsey是推特的创始人,虽然推特卖给了马斯克,但他仍是美国最大移动支付公司——Block集团的老板(老一点的互联网人可能知道Block的前身Square,它在Web2.0时代开创了LMS位置管理系统,这些都是Square的原创概念)。

Jack Dorsey在AI兴起后就开始裁员,虽然这位朋友避开了这一轮,但很多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其中,一位高级研究员曾很兴奋地说,AI把研究时间缩短了80%。当时就有人提醒:“你难道不该有危机感吗?”这位研究员笑着回答:“三年内没风险,我觉得AI很棒。”结果三周后,这位研究员就被列入了Block的裁员名单——这件事引发了周围同事对AI的普遍焦虑。
另一方面,在中国的朋友都说,美国企业最近在中国区的裁员也很多——花旗银行科技子公司裁了3500人、PayPal国内的风控部门撤销了......尽管赔偿丰厚,但外企的朋友们依然不安,感慨一个时代落幕了。
当前究竟是什么时代?——是外企在中国的黄金时代,还是中美冲突的新范式时代?身处其中的朋友告诉我,这轮裁员的原因并非中国区业务下滑,而是与中美数据安全的《14117行政令》在4月初实施有关,该法令要求中美数据之间严格隔离。因此,花旗科技子公司的功能和微软的部分业务转移去了印度。
大量中国区员工面临两条路:被裁或被调动到新加坡、澳洲、美国(但第一批被调动的人已有不少因不适应而回国)。可以看出,中国区裁员与美国区裁员的逻辑不同:美区裁员的核心是AI。美国金融科技(Fintech)圈子正在推行AI替代人类的方案——我另一位在美国Fintech工作的朋友说,集团CEO正在公司推广“无邮件”“无会议”工作法,规定员工减少开会沟通和邮件往来。我们讨厌的“文山会海”,在美国CEO那里变成了限制邮件和会议比例的KPI指标。但这背后的用意,是让大家尽量给AI喂信息,用AI取代人与人的沟通。这搞得员工人心惶惶——这不就像是超市员工教顾客使用自助扫码机,最后自己却被优化掉、自己给自己掘墓吗?
如今,这种担忧越来越强烈。不仅CEO要求少开会少发邮件,还希望减少工作天数,甚至制造机会让全球员工集体放假几天,目的是极限测试“没有人类参与,公司还能不能运转”。这在中国听起来匪夷所思,但美国Fintech圈子确实在干。一旦测试成功,又一批人得被裁掉。
此外,语言学习APP“多邻国”的老板也近乎疯狂地推出了“AI优先”战略,似乎完全不顾员工处境,结果没过两天就推出了148门AI生成的语言课程。对此,CEO自豪地宣称:“AI一年就完成了人类员工需要12年才能干完的任务。”

当然,中国也有自己的特色。越来越多的“黑灯工厂”、“无人码头”就是例证。另一方面,这也在把人驱向外卖、网约车、快递员这三大“劳动力蓄水池”,只是不知道在无人送货、无人驾驶普及的未来,社会人力又将何去何从?


其实,从历史上看,CEO用新技术升级产业、资本家随之裁员这类事并不新鲜。我最近在一位学术大咖的闭门会上,听他讲到日本在1960年代的借鉴案例:日本战后借助朝鲜战争等机会,财阀迅速崛起,经济高速腾飞。资本方也搞技术革新和产业升级,导致对工人的需求减少,从而积累了社会矛盾,最终引发了资本家和工人之间的流血冲突。资方采取了瓦解工会、裁员、另立工会、分化工会,甚至在政府默许下刺杀工会领导、动用黑帮扑灭罢工等手段,但“昭和男儿”也并非易与之辈。最终,日本没有选择美国式地削弱工会,因为那可能导致社会结构出现问题,而是反向选择了一条妥协之路,形成了“终身雇佣制”、“年功序列”等今天日企的特色制度,相对成功地缓和了科技革新和产业升级对社会造成的冲击。

美国走向裁员,日本走向保护,而今我们往哪个方向走?单一的科技更替还好说,可世界还偏偏撞上了全球霸权更替,世界左右派思潮更替,三者叠加下,我们走向何方还真的不好说。
虚张声势:国内厂商的展会
说了AI强大的一面,我再泼点冷水,谈谈科技展会。展会通常是快速了解一个行业的最佳窗口,展商也常会用概念性产品来制造震撼效果。
最近我去了三四个与AI沾边的科技工业展,大部分展区中几乎一半内容是关于云和AI的,我看到的AI也确实有进步。

但当我坐小火车前往一个“扫地僧”交流区,根据工作场景提了些极简单的需求时,现场展示的“扫地僧”尴尬地表示无法实现。我于是提议:“那就按你们的标准流程一步步操作,演示自动生成一个贪吃蛇游戏代码吧。”结果代码依然一堆BUG,旁观者都觉得表现拉跨,两位工程师面面相觑地定位问题——这还只是公开展示区的DEMO,若是商业应用呢?可能指望靠AI省力自动生成代码完成实际任务,暂时还不太现实。
更麻烦的是,代码会不会成为新的“黑箱”?事实上,不少大公司或大项目的关键程序员一旦离职,整个核心系统就成了无人能调的“黑箱”,捉虫(软件工程领域用语,主要用于描述查找和修复计算机程序中的错误或缺陷的过程。)只能依赖测试大牛定位。对此,华为的惯常做法是“推倒重写”。但有多少公司有勇气对核心系统动刀,向那些“养寇自重”的关键人员说不呢?如今AI或许能替代这些“关键程序员”,但它自己会不会从屠龙少年变成新的“恶龙”,成为更深不可测的“关键程序员”和“黑箱”?当你高度依赖AI时,成本未必真能降下来。许多技术更新,表面降成本,实则将成本压力转移给了供应商,而非惠及消费者。商业定价往往依据竞争态势而非成本,就像当年“让天下没有难做生意”的电商,如今流量成本并不比线下便宜。AI驱动的商业范式转换,或许同样如此——商家成本降了,消费者却未必受益。
在AI展会上,尽管大家看了不少,但感觉仍是“概念先行”。无论是“具身智能”、“手指操作的机器人倒水”还是“工矿码头智能化”,都不免让人感觉这些场景十几二十年前就有了雏形。

我研究生学的就是人工智能相关的神经网络,回顾AI诞生七十年,除了几次重大突破外,大部分时间实际处于停滞状态,更像一种脉冲式发展。上一次爆发是在2016-2017年,阿尔法狗战胜围棋冠军,核心技术仍是卷积网络,应用也集中在最基础的声音、图像、翻译等领域。当时媒体喧哗,我也好奇这是否是真正的进步,但我一位研究AI的朋友直言:“没新技术,只是新应用。”
那么这次Gen AI(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脉冲发展呢?展会上随处可见的机械臂和工厂智能化,在一位深耕顶尖工厂体系多年的朋友看来:“似乎20年前就成熟了,有些许进步,但缺乏惊喜。”我记得2010年华为提出的企业网解决方案就涵盖了矿业、工厂、石化、银行、交通、政务、智慧城市、救援、医疗、教育等行业。如今展会上看到的所谓AI,我个人感觉更多只是深度数字化的延续,披上了一层AI的外衣。很多还在玩“文字游戏”,就像大数据、金融科技、人工智能和5G这些概念常常被捆绑在一起。

或许对其他发展中国家而言,AI和机器人是了不起的技术,但在高度内卷的中国,展会上的AI和机器人赛道早已荆棘密布。从春节宇树科技震撼的机器人舞蹈,到现在随便一个科技展会上,任何一家公司都能攒出一台机器人或机器狗——所以你大概就能猜到,机器人行业的淘汰赛快开始了。


AI其实也类似,早期套壳应用暂且不提,曾接触过一些国家级大牛主导的AI实验室,他们也苦于难以找到明确方向。更甚的是,如今你投入几十亿、上百亿烧出来的“技术护城河”,可能领先优势只能维持半年,然后突然一天,价值几十亿的壁垒就被新模型瞬间击穿——AI时代的大模型,可能说失效就失效了。
一位中国头部科技公司的区域负责人和我私下交流时表示:虽然对AI极度自信,但假以时日人,类在AI面前都将如蝼蚁,对此,螳臂当车可以说毫无意义。这位负责人走访了上海多家科技企业,包括西岸投资巨大、算力超强、语料丰富的“模速空间”,依然感到前景不明。最近某大厂的大模型方向上也传出些“小道消息”,因技术路径实在困难,为冲KPI不得不走捷径。在应用场景上,强如华为也仍在摸索AI的落地……所以,那些急于产品化的企业,目前似乎还没拿出真正过硬的好产品。
当然,我依然相信在医疗等领域可能会有新的实质性进展。但仅从展会呈现来看,AI在商业场景应用的进展可能有些被夸大了。那么,媒体在这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灯下黑:新闻媒体
通常,媒体并不真正了解业界。但矛盾的是,媒体恰恰是公众了解产业圈信息的主要渠道,也是焦虑的重要来源。媒体不得不依赖流量生存,因此,日常化、真实化、平庸化的产业信息所拥有的发表空间实属有限。
另一方面,厂商也有夸大宣传的需求,热衷于展示具有噱头的超前概念,至于商业化和可行性往往被置于次要位置。最终,我们看到的新闻常如过山车般大起大落,同时也满足了厂商在投融资、政府关系和平台生态招商等方面的需求。
可真相究竟如何?那些探讨AI的媒体,自身是否也陷入了“灯下黑”的困境?尤其是在ChatGPT最擅长的文字领域,媒体有没有利用AI简化文字工作,甚至导致记者下岗呢?根据我接触过的6家中国媒体的观察:
所以,当媒体在大谈特谈AI时,除了少数例外,大部分媒体自身却很不AI。目前看来,AI对媒体而言更多只是个还不趁手的工具。
这世界或许充满了“灯下黑”。比如,那些为世界提供数字化服务的运营商们,自身的资产管理可能还很手工甚至混乱。最能体现生成式能力(文字工作)的领域,却恰恰难以被AI化——因为你的作品一旦被认出是AI生成,就没人看了。
但真有人不在意AI吗?有!
满意的群体:打工人和八股型干部
目前,上班族的打工群体和体制内“八股文”风格的干部,对AI的满意度最高。原因很简单:如果不追求100分,那AI够用就行了。
一位体制内的朋友坦言:以前需要专人写稿,他还得抽时间修改。现在好了,只需花几分钟让AI生成一份,而且不需要DeepSeek这种“抖机灵”的聪明AI,只要那种四平八稳、结构化的内容就可以了。他强调:“因为那绝对不会出错!”
这正是体制内一部分人所追求的稳健。打工人也一样,向上汇报、开会、对外沟通时,内容往往无需精细,因为没人有精力细读,但对格式规范要求极高。一般而言,公司规模越大,越容易“混”。大公司名头就是背书,输出材料只要形式对路就行,内容反而不如小而美的公司那么重要。
于是,众多AI Agent、AIGC(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汇总提炼工具、咨询工具、会议工具,只需围绕这种“形式感”做足文章,就能获得惊人的市场。对比下来:认真优秀的人远超AI,平庸的人则远不如AI。
可实际上,真正的内容常常不那么重要——因为在体制内、大公司体系下,个体往往无需对最终结果负责,只需“做样子”……但这也会出问题。复旦120周年校庆就发生了“贺词乌龙事件”,十几所名校的贺词严重“撞衫”,几乎用同一套模板,场面颇为尴尬,堪称AIGC的反面教材。

其实,关键在于环境,如果你的环境允许“混”,而你选择做一个“混子”,那么AI会迅速取代你;如果你的环境不允许“混”,那你反而得感谢AI还不够精细,为你留下了生存空间。社会一面鼓励使用AI,但另一面,如果你糊弄老板或客户时被对方明显看出用了AI,也会遭到反噬。
当然,AI也有好用的时候——如果你的老板想婉拒合作伙伴的频繁邀约,你可以利用AI强大的“创意”能力,为老板生成一条拒绝供应商的“完美”理由。老板多半会夸你活学活用。但更多的情况是:在大体制、大公司内部,人人都能当“南郭先生”,可当面对真正的用户时,他们能真的不在乎用户的心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