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傅盛：Agent杀死了传统图形界面
两年前的2023年6月，一场关于ChatGPT对创业公司影响的争论在朋友圈爆发。金沙江创投主管合伙人朱啸虎认为，GPT赛道对创业者很不友好，不建议创业者选择这一方向。而猎豹移动董事长兼CEO、猎户星空董事长傅盛则直言朱啸虎“无知无畏”，并称，硅谷一半的创业企业都在围绕GPT。
时间拉长一年，这场争论最终以共识收场。
朱啸虎后来也解释称，其核心观点是不要再迷信通用大模型，（因为大模型）“明年3.5就成commodity，3年后4也将是commodity！”对于大部分创业者，场景优先，数据为王！
作为一名拥有15年互联网创业史的老兵，傅盛亲历过PC（个人电脑）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两次技术革命。AI浪潮之下，他更聚焦一件事——把模型能力赋能在机器人上。
2024年初，国内“大模型六小虎”风头正盛，傅盛的团队也曾提议自研千亿参数模型。仅仅三个月后，他果断叫停。“大模型竞争太激烈，除非你不要干别的，你就做这个。”
2025年2月，DeepSeek-R1模型的上线彻底改变了国内大模型竞争格局。开源、低成本的特性让“大模型六小虎”纷纷调整策略，甚至放弃基础模型研发。这验证了傅盛前几年的判断，未来大模型领域将只剩少数玩家，而应用公司将成为主流。
在他看来，基础大模型已如水电般普及，真正的机会在于如何将其转化为实际应用。从自研千亿大模型的摇摆，到拥抱开源的果断，傅盛的决策最终走向一个核心：应用是一切。
与此同时，傅盛与朱啸虎在人形机器人领域也达成一致：“双足机器人短期内难以产业化，实验室探索可以，但落地仍需聚焦实用场景。”傅盛直言，炫酷的Demo与稳定可复制的产品之间存在巨大鸿沟，“机器人端盘子若有99%的准确率，意味着每天摔碎一个，用户根本无法接受”。
进入今年5月，全球AI行业都在为下一场巨浪做准备——Agent，谷歌、Anthropic等巨头纷纷布局，微软在Build大会上说，像HTTP改变互联网，MCP正在重塑开放Agent生态。
今年上半年，傅盛一直在国外，在这一轮的AI竞赛中，他感受到了中国科技企业在国际上的风评变化，并作出市场预判，“在中国实验好的东西，你就往海外去做，今天中国做产品、做应用的能力，放在全世界，优势都非常明显。”
5月中旬，即将又出国的傅盛接受了《中国企业家》的专访，分享了他对AI技术、创业壁垒以及未来趋势的思考。
一、DeepSeek直接让水沸腾
《中国企业家》：最近去了哪些国家，人工智能领域有什么令你感到兴奋的变化？
傅盛：刚从美国回来，今年前半年，我把北半球都跑得差不多，欧洲、英国、日本、中东、美国都去了。
中国科技企业的声望提高了。在美国，感觉很明显，包括在硅谷，即便是所谓的白人基金也认为中国团队，特别是大模型应用团队是很有战斗力的，华人工程师是很有战斗力的，这基本上在硅谷已经形成共识。
《中国企业家》：这种共识是建立在与DeepSeek-R1模型问世之前，还是之后？
傅盛：DeepSeek问世之前就有了，DeepSeek更像一个标志性事件，让更多的人一下子认识到原来这个中国团队这么能打。
以前李开复有个观点，说美国有个ChatGPT时刻，所以美国很快就有几千万人用AI了，因为它体验好。在过去的两年，我们的模型比人家还是差一点，那个体验就有点像水，虽然冒了很多热气，但最后没沸腾，用户用了两下，就觉得不咋地了。但DeepSeek直接让水沸腾了。
《中国企业家》：DeepSeek出来之后，很多基础模型公司都在调整策略。
傅盛：未来就没有什么大模型公司了，未来都是应用公司，大模型就是个基础设施，会存在，但是会很少。以后，大模型的token就跟自来水和电一样，要么由开源社区提供，要么由某一些大公司提供，总会有人填补这个战略生态位。
你看最近OpenAI又把自己变成了非营利性公司，它要变成一个公用设施的意图非常明显，它又任命了一个CEO，叫应用CEO，它以后肯定是：大模型到AGI，变成公用设施。不会再变成一个独家，因为独家，天天跟别人打。但基于模型出来的应用，可以变成挣钱的东西。
未来的公司不管做不做大模型，都会是以应用为核心的。
《中国企业家》：你们自己有没有想过做大模型？
傅盛：我们团队自己想训千亿参数的时候，我不同意。因为我们从2017年就开始做人工智能，当时，我们花了很大力气去做语音转文字的引擎，后来发现开源的也非常不错。我当时意识到，越有技术就越值钱，但在商业链条里不是这样的。很多时候不是越有技术越值钱，技术最内核的东西往往会变成一种公用基础设施。从挣钱角度看，它不怎么挣钱。
两年前，我们就觉得“百模大战”最后一定是烟消云散，首先，不需要这么多模型。第二，我觉得开源和闭源一定是此消彼长，全世界总有一帮人有极客思维，你（闭源）拿第一第二了，那第三名就一定要走开源。
第三，商业模式，大模型本身是没有什么商业模式的，所以没有任何一家初创公司是可以长期坚持的，除了OpenAI那一两家。这个技术的本质是什么？本质就是人力、算力以及持续投入。
《中国企业家》：DeepSeek不也是一个创业公司？
傅盛：我跟“杭州六小龙”的某一公司聊过，外界都忽略了，DeepSeek不是一家创业公司，幻方作为它的母公司是非常有钱的。第一，它原来的业务上有足够多利润。第二，它有足够的数据和算力。第三，它足够有钱，它不像那些以商业为目的的创业公司，商业化的目标第一天就卡在脖子上，DeepSeek的团队真的就是基于一种研究和兴趣，所谓的无用之用，无用之用可能才能真正迸发出东西。
《中国企业家》：那现在是不是意味着，大家不要再去想怎么样去做一个巨人，而是多想想怎么样爬到巨人的肩膀上。
傅盛：顶级大模型的能力差别大概在3~6个月之间，不会差太多。我跟国内另一家做大模型的公司交流，他说，我们都做成了海鲜生意，做一个好的模型出来大概3个月就会过期，因为别人总会上来，此消彼长。
每个公司都在选自己的道路。现在看来，大家统一认为，底层模型，无论是自研还是用开源的，都不是最核心的，用户体验是最核心的。做好应用本身，让更多的用户去使用你，这才是今天的核心成长指标。
《中国企业家》：基础模型变化周期3个月到6个月，速度很快，那对应用开发者也会提出不同的新挑战。
傅盛：尽可能不要用你写好的工具流去设计构架，而是调用大模型帮你设计出架构。因为你想的构架可能现在比大模型好一点点，但可能大模型再更新个版本，这个构架就已经不如大模型自己想出来的了。
有一次，我听Manus创始人的分享，他就说，他做的这件事是完全依赖大模型，他没有做任何传统的工作流过程，它就是让大模型自己去判断，去决定调用什么工具。这样，大模型能力起来，它就会随着它增长。
《中国企业家》：现在这个创业圈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离基础模型多远才安全。
傅盛：这个点在今天不用考虑太多。用户的行为习惯一旦养成，除非出现一个比它更好的产品，前面的才会被踢掉。其实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比如，最早ChatGPT出来的时候，马上有一个人开发的产品叫ChatPDF，这个网站流量立刻就上去了，但OpenAI马上就可以上传PDF。
但我想告诉你，ChatPDF至少在去年，它的流量是没有减少的，依然在涨。用户的行为形成了，他就不会去改变路径。就像你楼下有个超市，你经常去，哪怕隔壁再开一个，除非它打三折，如果大家价格一样，你还是习惯在这边。
《中国企业家》：你们做了机器人语音交互系统AgentOS，接入了DeepSeek的大模型，未来它们推出多模态的模型，你们直接用就可以了？
傅盛：从技术点上来说，肯定是不可以的。未来一定会出现一个大模型。就像我们人类一样，什么噪音都能处理，它一定会出现，但不重要。最近我跟团队讲，创业没有静态壁垒，只有动态壁垒。不可能有个东西，你会做了以后，就一劳永逸。
今天我做完这个技术，可能过了6个月或者一年，新的技术出现了，但在这一轮的迭代当中，用户跟我站在一起，我在成长，用户也会有新的需求涌现，我要在新的需求上把用户抓得更牢。
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创业，最后发现，好的技术不是研发团队想出来的，是跟用户一起生长出来的。我的（产品）功能不断地满足用户，所以你加这一个功能，你不会比我这个体系更强大，我的体系一直在往前走，位置就稳固了。
《中国企业家》：那产品的壁垒在什么地方？
傅盛：今天很多所谓的应用，你要真去讲什么壁垒，很难找到。比如大家都用抖音，拍段15秒视频，做一个推荐，今天大家都能做出来这个算法，但不行，抖音已经有那么多用户了，形成生态了，这时候，你就算做个超强的技术，在原来的产品形态上，根本没有办法竞争。
因为最后，我们是以产品的形式展现，但最后是一个系统，这个系统不断成长才是最重要的。今天的创业者真不用太担心，哪一天哪个模型出个什么新功能，新功能还得传播，还需要时间，用户改变习惯还要时间，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把产品体验做得更好一点。
二、Agent越来越接近互联网早期
《中国企业家》：Agent最近特别火，你看好这个事儿吗？
傅盛：Agent这个词是一个我现在觉得有些过热的词汇，它本质上还是一个技术原理，是一个技术框架，这个框架和以前最大的不同是，它以大模型为核心，它的很多能力让大模型去处理，而不是以我们的过程为核心。
Agent自己分解任务，判断和调用工具，这一次模型能力的提升，让整个研发或者做应用的思路跟以前都不一样，它会更贴近用户，以前我们经常讲，你的技术壁垒是什么？我先树立技术壁垒，搞个特别强的技术，再去找用户，但今天可能是反过来了，你对用户的洞察是什么？你对用户洞察得好，你很快就能去组成一套服务给他用。
我现在经常想，Agent越来越接近互联网的早期，就是快速实现，小步快跑，最早期的PC都是给一帮程序员，界面再难用，也都可以用，移动互联网也是这样，让以前很复杂的功能，让用户快速使用。
《中国企业家》：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思路转换。
傅盛：今天做应用的整个思路是会发生改变。它有点像当年的工业软件，比如我以前做杀毒，我进来的时候已经有金山、瑞星、卡巴斯基，那个时候，它们是一年出一个版本，它是用大量非常复杂的技术代码去完成安全引擎的构建，然后再去面对安全问题。
我做安全软件，做360的时候，因为人少，当时又碰到互联网的崛起，所以我快速从用户那里拿到需求，快速用一些简易的方法帮他们解决问题，成长迭代非常快。大模型到今天做应用开发的这种思路，可能跟过去做互联网也有点不同，会更快。
《中国企业家》：这种开发范式的变化已经体现在创业圈了吗？
傅盛：我们投了一家公司，它做了个AI的数字直播间。整个团队也就十几个人，到今年已经盈利了，收入涨得非常快。他们可能也不懂写代码，但他们懂用户，他们知道怎么样通过AI来满足用户的需求。
今天动不动有人跟我说，你看好Agent的这个方向吗？我说，我没法回答，肯定看好，但不是你做了Agent就赢了，最后的本质还是从用户需求出发。
《中国企业家》：移动互联网杀死了工具说明书，Agent是不是连工具本身都消灭了。
傅盛：Agent杀死了工具的那些传统界面，比如一个按钮。
大模型的出现，第一次让机器围着人转，以前是人围着机器转的，今天我们很多的工作都是为了让机器听懂人的语言，以它的规范知道人的意图。
《中国企业家》：今年人形机器人这么火的情况之下，你的基本判断是什么？
傅盛：就和当年不训千亿参数大模型一样，甚至更坚定。千亿参数大模型本身还是一个范式的变化，而且它一定会出现真正好用的，至少还值得试一下。
人形机器人本质上就应该是一个实验室的产品，做一些技术探索蛮好，它在很长的时间内形成不了一个产业。
《中国企业家》：但你们未来会做机器人的手。
傅盛：对，这里补充一下，其实一些做人形机器人的公司也认为不一定非要双足。大家都存在一个幻想，幻想有一天，双足又稳定又便宜，那不就跟人一样，就能走进千家万户了，然后这场战争就结束了吗？我觉得这是一个幻想。它更符合我们对某一项技术的期待，就是更接近于人，包括人工智能也是这样。
《中国企业家》：今年你们推出机器人语音交互系统AgentOS，你认为这是大模型赋能机器人载体的核心变化吗？
傅盛：我觉得主要就是打造一个聪明的大脑和很好的交互模式，包括移动的能力，这是今天能看到机器人能落地的地方，比如在展厅、博物馆、餐厅、酒店等。
在当下，做非工厂机器人的基础条件成熟了，那就看谁能拿出一个好产品，谁有更好的成本，更好的表现，更稳定的质量，可以再派生一些机器人，比如有人做了清扫，有人做了割草，这是第一阶段，这场战役我觉得大概还需要3到5年时间。
《中国企业家》：比如在扫地机器人上加个手臂呢？
傅盛：我认为还没到，第二个阶段就是在机器本体上加手臂，现在加手臂也是一个噱头，为什么呢？因为今天的手臂和大模型的控制，包括它的稳定性没有达到真正实际落地的标准。
我们讲落地，就是要机器人去干活，而不是拍一个什么视频，用户对成功率的要求非常高。比如拿这个杯子这件事，百分之九十几的准确率也没用，99%的准确率，那机器人一天要端100次盘子，摔一个盘子，你就没法用了。
所以第二阶段才是加手臂，有负载以及准确性等问题，这里至少需要3~5年，第三个阶段，才有可能出现像双足或者类似这种结构的，绝大部分场景只要完成第二阶段，你不需要双足，因为一加双足，耗电成本增加至少一倍以上，所以第三步遥遥无期。
《中国企业家》：所以你一直强调，不要炫酷，稳定很重要。
傅盛：一个技术做出一个Demo（演示），先做出一个成品，然后做出一个可以被批量复制的成品，最终成品在不同场景和环境能稳定地运行，这里边有三个巨大的鸿沟，每一个鸿沟中，可能有些产业都要花个几年、十年、二十年的时间。
《中国企业家》：现在我看你们的产品，越来越从炫酷回归到日常。
傅盛：要做一家持续的成长公司，就不能做成PR（公关）稿件堆起来的那种公司。越做这个行业，就会发现，其实不管它叫机器人，还叫大模型，还叫移动互联网，甚至叫食品厂，它的最底层规律都一样，就是能不能给客户提供一个好的服务，这个服务能不能让客户满意。
所以我后来就发现这种高科技陷阱其实挺可怕的，因为如果你要是做一个炫酷的东西，你每天都会听到掌声，你自己都会迷惑，我真的在一个前进的道路上越来越好？事实可能不是这样的。
三、全员AI，自我革命
《中国企业家》：从2025年开始，AI领域吵架的事少了，你跟朱啸虎也不吵了，是因为共识越来越多了，还是其他原因呢？
傅盛：AI这一年的进步在水面下的更多了，不像以前，很多在公众层面。比如，我除了跟朱啸虎吵架，我跟周鸿祎也吵过一顿，当Sora出来的时候，周鸿祎说十年变一年，但我说，那是胡扯，不可能。
我觉得这一年AI的进步还是很多的，就推理来说，现在，o1到o3的重要度被大家低估了，GPQA（研究生水平推理测试）测试上，人类博士生借助谷歌搜索引擎只能得75分，自己钻研才得30分，o3可以达到80多分啊。如果这叫逻辑能力超越人类，我觉得已经到了分水岭，但这件事没有被太多人认识。
《中国企业家》：你们内部组织有什么变动？
傅盛：我们最近在推全员编程，打破程序员岗位，我们叫AI特种兵，就是理论上交给你的活儿，你都能干。不是以前，前端只写前端，安卓写安卓，苹果写苹果。
现在我们的产品网站整个界面就是业务负责人写的，是新招的两个年轻人，他们以前根本不是程序员，但花了一周时间用AI生成代码的方式做出来了，以前，没有两三个月，估计搞不出来。
《中国企业家》：要做一个全员AI的公司，组织架构应该做哪些相应的调整？
傅盛：并不是每家公司都需要全员AI，但是至少AI要变成一个类似于IT部门一样，作为科技公司来说，我们也在摸索，至少我们做了几件事，第一，把AI能力做成一个考核项，全员考核，我们先从中层干部开始考核。
第二，组织结构上，最近，我们在西安新成立了一个研发部门，这个部门全招年轻人，全部用AI做培训，就叫AI特种兵，然后很多新项目交给他们去做。
《中国企业家》：去年你们推出全员写Agent，今年推出全员编程。
傅盛：2023年为什么不推全员编程呢？因为那时候大模型还在写程序阶段，其实你要是没有一点基础，还是很难让它跑起来，现在模型能力更强了。未来我想做的调整，就是把岗位说明书重写一遍，所有岗位要做重新划分，但现在肯定没有那么大的精力。
《中国企业家》：给创业者提供一点建议。
傅盛：多去硅谷看看他们的生态，硅谷重新恢复了繁荣的生态，各种各样做AI的奇思妙想，是今天我们的创业者缺乏的，我们创业者还是相对比较同质化的。
软件出海可以把硅谷好的idea，和我们的执行力结合起来。
第二，可以经常去GitHub上看看，上面经常有很多新的东西，这个时候，还要多去看AI，因为它的范围特别广，一定不要太局限。
第三，有机会就多去海外跑跑。硬件出海完全是中国公司的机会，一定要尊重合作伙伴。
(来源：新浪科技)
